hakkau
從斗煥坪到城南,從北平到台北—— 一個苗栗客家家庭的三代跨越(一)
隘寮下人

苗栗頭份斗煥坪景色
一、前言
台灣苗栗縣是歷來文風鼎盛之地,從清代銅鑼的吳子光到現代頭份斗煥坪的林家,為台灣客家文學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人才積累。其中斗煥坪林家,從林台到林海音一家三代的家庭傳承和發展際遇,既充滿了傳奇,也反襯了台灣客家人的時代遭逢與跨越。而林家子弟林煥文與台北都會板橋林本源商號的結緣和與當地黃愛珍女士的結合,更帶來了林家在中國大陸離亂起伏的大時代背景下,由兩人的女兒林海音最後在台灣,特別是在台北文壇所掀起的旋風,都是與林家在斗煥坪所傳承積累的文化積澱有很大的關聯。
從清代到現在,許多台灣人的家庭都承載著台灣歷史變遷的痕跡,即使是一個普通讀書人的家庭也是如此。但是從這些往往已幾乎被淡忘或抹去的歷史痕跡中,我們卻可以發現一個時代給許多類似的家庭和周邊的社會所帶來的衝擊與影響,從這些衝擊與影響中,讓我們可以透過這些所不曾認知過的或被告訴過的時代痕跡,重新去認識與發現自己所不曾熟悉過的時代與社會真相。苗栗頭份斗煥坪一個普普通通的客家知識分子家庭三代人所經歷過的看似平凡卻又不平凡的一切,正是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挖掘出從清末到台灣光復後一個默默無聞被埋沒在北台灣的客家社會,是如何留下了至今仍影響著我們的歷史的烙印的。
二、清代後期苗栗的客家文人圈與漢文化的深耕
滿清統治台灣後期的苗栗,是一個客家人口佔多數的縣份。據甲午戰敗前一年的光緒十九年(1893)苗栗知縣沈茂蔭篡輯的《苗栗縣志》的記載:
「苗栗,即從前之貓里社。雍正元年,北路設淡水廳;貓里隸廳治,為淡南二堡,距城五十里。後北路添設台北府,將廳治改設新竹縣;貓里隸新竹。至光緒十五年,台灣巡撫劉銘傳奏准台灣改設行省,中路添建一府曰台灣府;將新竹界內中港渡以下劃為苗栗,設縣於貓里街北之夢花莊(舊名黃芒埔,在今苗栗市建功里建功國小)與台灣、彰化、雲林各縣同隸於台灣府」(沈茂蔭:卷二封域志·沿革)。
直到此時,苗栗已是一個比較重文教的縣份,「苗邑舊隸淡廳,闢土近二百年,設學亦數十;或文物聲明蒸然日上,人才風俗蔚然可觀」(沈茂蔭:卷九學校志)。從道光十九年(1839)到光緒十九年(1893),已經中舉的文人計有劉獻廷、吳銘鍾、陳學光、劉翰、吳子光、何清霖、林洪香、謝錫光、謝維岳等九人(沈茂蔭:卷十三選舉表)(丘逢甲雖是在今苗栗銅鑼鄉出生,在光緒十四年(1888)即已中舉,並於翌年殿試中中了進士,但是他的籍貫是屬當時的台灣府彰化縣貓霧東上堡東勢角,故未被列入《苗栗縣志》內。)至於生員、監生人數更不在少數,這些文人中客家人的比重甚高,如九個舉子中,八個均為原籍客家原鄉大本營的廣東嘉應州人,只有設籍大甲堡的何清霖是原籍福建惠安的福佬人。其中除劉獻廷、劉瀚為父子關係,與謝錫光同為尖山莊人,吳子光為銅鑼灣外,其餘各人。均為貓里街(苗栗街)人。
因此,到清代統治結束為止,苗栗地區客家的文人圈主要集中在苗栗至銅鑼的西南地帶。在這個文人圈當中,最著名的,當推「同治四年乙丑科補行甲子科郭尚品榜。苗栗堡銅鑼灣人;原籍廣東嘉應州」(沈茂蔭:卷十三選舉表)的吳子光。他可以說是早期苗栗文人圈的一位代表性先驅人物。
據記載:
「吳子光((1817-1883),號蕓閣。居樟樹林莊之雙峰山;原籍嘉應州。壯年來台,文名大噪。長於詩,尤長駢體,有天風海濤之觀;隸書,直追漢、唐人。同治甲子科,舉於鄉。中丞徐宗乾屢貽書使北上,而生平恬淡,不營仕宦,故不果。端溪陳培桂官淡水廳,悉其學行,延修『廳志』。所著有前、後『一肚皮集』,屢萬言。沒後,其門人舉人呂賡年兄弟刻其前集;後集待梓。今得其書者寶貴焉」(沈茂蔭: 卷十四列傳)。
而他的門生當中,最著名的又有後來高中進士的丘逢甲。
但是,苗栗有個文人發祥地,在清代晚期雖隸屬新竹竹南堡,到光復後才併入苗栗縣,與苗栗一樣主要由嘉應州客家移民組成,對苗栗縣文化、文學的發展至關重要,但往往又受到今人忽略,這就是稱為頭份斗煥坪的典型客家山鄉。
據連橫《台灣通史》:
「初,竹塹沿海各地開墾已成。而近山番界土廣且腴,漢人漸事侵耕。嘉慶末,有粵人黃祈英者孑身來臺,至斗換坪,與番貿易。頗獲利,遂從番俗,改名斗乃,娶番女為婦,生二子。已而邀其鄉人張大滿、張細滿等入山,約為兄弟,亦各娶番女,與番往來。遂墾南莊之地。道光六年夏四月,彰化閩粵械鬥,蔓延數十莊社,大甲以北亦起應。粵人弱,多竄南莊。斗乃遂煽土番,率之出,肆殺掠,所在騷動。八月,總督孫爾準至臺查辦,派兵討,陣斬土番七人,獲斗乃等二十有一人,皆戮之。事平,設隘南莊,置屯把總一,屯丁六十,以防番害。十四年冬,淡水同知李嗣業以南莊墾務既啟其端,而東南山地尚未拓,乃命姜秀鑾、周邦正集閩粵之人,合設金廣福隘,從事開闢。自樹圯林以入北埔。數年之間,墾田數千甲,時與番鬥。已而詳請鎮道會奏,頒鐵印,歲加給費四百圓,與以開疆重任,權在守備以上。自是而東南番地漸闢矣」(卷十五,段27)。
這一段文字敘述了頭份、南庄地區的拓墾開端,也提到了北埔一帶對新墾民的開放。文中稱黃祈英為粵民,指的是他作為來自廣東的客民,但煽動了「土番」出山截殺閩南人(據《頭份鎮志人物志: 修訂稿》頁101記載,「竹南街連接至海口庄鹽館多罹難」), 遭官方處死。這整個事件,無疑是苗栗開發史上重大的歷史遺憾,也道盡了先民拓墾的艱辛!
在這種艱困的環境下,一個典型的客家小型移墾社會在斗煥坪出現了。
斗煥坪位於今頭份市的東側,是清代自其東鄰的珊珠湖過中港溪,直接進入三灣與南庄「番地」的重要前進基地。
漢人對頭份一帶的開發始自乾隆初期。乾隆十六年(1751)有廣東鎮平(今蕉嶺)客家人「林洪、吳永忠、溫殿玉、黃日新、羅德達等人率眾開中港(今苗栗竹南西南一帶)至頭份之野」(莊英章、陳運棟:335),而「頭份一帶之地皆為漢人有也」(《頭份鎮志人物志:修訂稿》:97,林耳順條)。
乾隆二十七年(1762),淡水同知胡邦翰「招佃開闢中港、頭份等地,這是官方力量在頭份地區從事開闢的開端」(莊英章、陳運棟:336)。
自此以後,頭份進入以宗族帶動的客家拓墾社會,並在此基礎上,直到清代結束對台灣的統治為止,形成牢固的漢文化社會。
在斗煥坪,廣東嘉應州鎮平縣羅經垣被認為是當地最有影響力的林姓家族的原鄉祖地,八郎公是林姓共同的羅經始祖,開闢頭份的林洪是八郎公的十世孫:
「現有資料均認定:林洪為乾隆十六年辛未歲,來台墾闢頭份地區五位先驅者之一。其實,林洪只是林氏裔孫之共同祖先。當時墾闢頭份地區之林氏裔孫,絕大多數為羅經垣始祖林八郎之十八世、十九世或二十世孫。林氏裔孫來台之後,為加強團結,以防『山番』猛獸,乃以血緣為集結目標,往上追溯,遂以十世祖為其共同祖先,而成立『林洪公嘗。除此蒸嘗之外,在頭份地區,林氏裔孫尚有以其十四世祖林日宣、林日章,十五世祖林九德、林九萬為集結依歸之『日宣公嘗』、『日章公嘗』、『九德公嘗』及『九萬公嘗』。」(《頭份鎮志人物志》:97,林洪條)。
所謂「公嘗」或「蒸嘗」,是客家人的祭祀組織,就是按議定的分攤份額繳款共同開發購置田產供養宗祠和承擔公益的宗族祭祀公業。就頭份地區而言,它們是因缺乏有足夠實力的拓墾大戶或類似北埔「金廣福」之類的拓墾集團,而以家族集資方式來帶動大面積拓墾形成集體實力的一種社會結構,在截至清朝結束台灣統治的相當時期內,對農耕社會的發展,帶來了巨大的動力,包括教育與廟宇的建設在內。
對於這種公嘗或蒸嘗在漢人移墾過程中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莊英章和陳運棟的相關研究認為:
「在移墾社會墾民面對一個艱難的環境,首要的工作就是開水圳闢田園,這些都非投入大量的資金與努力不可。根據前述的史料,早期移入頭份的墾民並沒有大墾戶,大部分是普通的墾民,他們透過宗親關係組織嘗會,以聚集資本與勞力,積極從事拓墾工作。這種合約字蒸嘗組織,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種祭祀團體,以祭祀其共同的先祖為目的,立有規約。事實上,它等於是一種現代的『土地利用合作社』。他們籌集資金購買田產,由派下人承耕,每年租穀收入,除供祭祀祖宗之外,得依股份多少而分紅。實際上大部分收入均由管理人存積起來,以備再投資之用,其結果蒸嘗組織往往變成地方上的大地主」(莊英章、陳運棟: 363)。
值得一提的是,與銅鑼一樣,斗煥坪這樣的一個小地方,從很早開始,就成為文風鼎盛的客家地區。清代,苗栗地區曾經產生了三名進士,在其周邊就有出生於頭份新屋家地區的黃驤雲和南庄鄉的張維垣。另一名就是銅鑼的丘逢甲。
黃驤雲(1801-1841)原籍廣東鎮平(蕉嶺)的客家人,是乾隆五十一年(1786)鳳山城守將黃清泰(曾設籍高雄美濃廣興(竹頭角),後遷居頭份)的次子,出生地應在同屬客家的高雄六堆美濃廣興(竹頭角),曾被其父送返福州鼇峰書院就讀十年,嘉慶二十四年(1819)中舉。嘉慶十一年(1806),他父親任竹塹(新竹城)守備(可能在此時改設籍頭份),署理艋舺(萬華)都司,受台灣總兵武隆阿重用,升任艋舺署參將,因剿海寇有功,再升任嘉義長福營參將,但未赴任而卒。
黃驤雲隨其父親設籍頭份新屋家,在頭份仍有黃家祖堂。道光九年(1829)年中式第十五名進士,籤分工部,曾赴河北保定督辦清西陵工務達七個月之久,飽受寒暑之苦。
道光十二年(1832年)適逢返台省親,漳州南靖籍福佬人張丙率眾造反,挑起閩粵械鬥,奉台灣道平慶令,喻莊民不要生事,遭反誣偏袒客民,經散資濟貧民,張丙被擒,被補授都水司主事,再獲升為營繕司員外郎。
道光二十六年(1846),他的長子延祜中了舉人,任福建侯官教喻。咸豐五年(1855),他的二兒子延祚幸又中舉,獲任福建晉江教諭。一家事業都在大陸。他的女兒則嫁與新竹豪門林占梅。曾作有新竹新埔枋寮褒忠義民廟聯:
「摩義漸仁以鑿井耕田為事;
「捐軀殉國報食毛踐土之約」(《頭份鎮志人物志:19)。
張維垣(1827-1892)父親張秀超是黃驤雲父親黃清泰的女婿,也是黃驤雲的妹夫,所以他也是黃驤雲的外甥。原設籍鳳山縣下淡水廣西里長興庄(今屏東長治鄉),後歲黃清泰一家遷籍至頭份。於同治六年(1867)中舉,十年(1871)中進士,曾任浙江遂昌縣知縣,北京城考官等,後辭官歸,故里,定居頭份,並曾與另一進士黃驤雲一起倡建頭份義民廟,可惜未得見其落成即已病故,歸葬南庄。他的胞兄張維楨也是一名舉人。
另斗煥坪本地,也出了陳雲史、洪陳謙光兩名舉人。陳雲史,祖籍嘉應州松口堡溪南上寨井下,道光二十九年(1849)鄉試舉人,為斗煥坪莊人,後遷居頭份街。他的女兒嫁與頭份東興莊徐家,所生的外孫就是乙未抗日成仁取義的客家英烈徐驤(《頭份鎮志人物志》: 24)。
陳謙光是斗煥坪莊東北方近鄰水流東莊人,原籍嘉應州鎮平,咸豐九年(1859)中式鄉試而為舉人(《頭份鎮志人物志》: 24)。
另有銅鑼灣廩生陳萬青為吳子光傳人,「光緒年間坐館頭份莊,栽成頗眾。光緒十八年壬辰出任頭份義民廟建廟副理」,為丘逢甲表兄,惜早逝(《頭份鎮志人物志》: 27)。
可以說,截至清朝統治末期,斗煥坪及周邊已成功發展成為集中了一批有實力的客家文人的漢文學中心,對竹苗一帶客家地帶的文化建構與發展,顯然曽產生過重要的影響。
在這樣的人文環境下,只要有新的文化火苗的引入,新的文化火把就可點燃起來。這個火苗的引入,就等當地最大家族的林家的子弟來完成。
三、林台一家人
林台(1863-1934)清代住在斗煥坪的一位傳統讀書人,渡過了從清到日的交替過程。同治二年(1863),他出生於斗煥坪人數最眾的林姓家族內,為林氏八郎公派下二十四世孫,林洪公派下十四世孫,九德公派下九世孫。二十一歲時開始執漢文教鞭十餘年。因日本據台曾參與抗日行動,後可能在家賦閒一陣,至1898年始出任頭份辦務署「臨時僱」,第二年就任頭份公學校學務委員,又一年任頭份區役場書記,1919年轉任頭份區地方稅調查委員,1916至1920年擔任頭份區第三任區長。生有四子,分別為煥文、昌文、祥文和炳文(《頭份鎮志人物志》: 10)。
另據1971年頭份鎮公所委託頭份國小教師集體採訪的《頭份人物志採訪錄》,林台在「清朝末年是本地的秀才」,有孫子「林國禎、林汀烈、林光禎、林朝禎」,未提及孫女(《頭份人物志採訪錄》: 42)。
從林台的經歷看,雖然其經歷看似平常,並無顯赫之處,但因曾經中了秀才,在清代末年,對一般人來說,仍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其一,這是一項功名;其二,家人、子女在他人前面可引以為傲;其三,可為大眾事務排難解紛,綢繆策劃;其四,可開館課徒,享有受人尊敬的文化人地位,可以算得上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林台在斗煥坪應是一個人們所熟悉的公眾人物,也結識了不少頭份一帶的文化人,並在十幾年教學漢文過程中培養出不少學生。
但據林煥文與其原配張氏所生女兒(筆名「如歌」)的回憶,林家是一個豪門之家,家中有大宅院,直到林台的妻子去世,家中子孫分了產,才繁華不再。
他的四個兒子中,以煥文和炳文最為後人所知。長子林煥文就是著名的客家女作家林海音的父親。次子林昌文和三子林祥文,都是從事代書行業(《頭份人物志採訪錄》:43)。
林煥文(1888-1931),生於光緒十四年(1888),畢業於日人創辦的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校址在今台北市,作家鍾肇政的父親鍾會可比他低一期,睡上下鋪)師範部。「娶妻張、黃二氏,生子二: 長火烈(抱養),次國禎,女林海音」(《頭份鎮志人物志》: 40)。林炳文則是遭日人殺害早逝。
林煥文成長的年代正好是清日政權交替的時期。乙未抗日爆發那一年,他才七歲。客家抗日三傑之一的徐驤(1860-1895),即為頭份東興莊人,他和姜紹祖等其他抗日烈士的事跡,對當地青少年的抗日思想有直接的影響,也感染到了林家的子弟,包括林煥文和林炳文兄弟在內。
林煥文從國語學校師範部畢業後,從1910至1913年,曾先後在北埔公學校任教一年,頭份公學校二年,「在三年多的教職期間,林煥文以一介鄉下老師,對當時的學子,包括後來的文學家如吳濁流、張漢文(知名作家張典婉的父親)等人,留下影響其生命的自由思想及文學創作的種子」。吳濁流生前一直保留著林煥文親寫的《滕王閣序》毛筆字,他和張漢文都受到林煥文的影響,曾經潛赴大陸,尋找思想和人生的出路(夏祖麗,03/2010:16)。
在教書期間,林煥文與12歲起即已在他家當童養媳的張姓女孩成了婚,先後生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但兒子早夭(參見如歌,〈林海音,我的台北阿姨,2010/03/23,《聯合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