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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談溫情者,偏是多情人:台灣退役將領曾舉直對葉劍英元帥的懷念

李玲


1949年9月,華南分局書記葉劍英(1897-1986)統率獨立兵團南下,吹響了消滅盤踞華南的國民黨守軍的號角,10月底廣東宣告解放,薛岳、余漢謀等國軍首領敗走海南。


就在梅縣解放前的一個禮拜的夜晚,兩個住在廣東省第六清剿區司令官興甯官署內的少年——曾雲珍、曾廣枬姐弟,突然被母親派來的人倉促接回到曾龍岌的家中,來不及收拾衣物,也來不及告別師友。他們回到家,看到父親曾舉直(1894-1981)的貼身衛士羅連兵(五華人)協助母親收拾家當,以為全家要跟隨父親調防到外地了。這時,梅縣縣長上門來打聽船何時開?母親說不知道,縣長怒氣衝衝而去。母親告訴他們,何時開船,是軍事機密,不能告訴外人。姐弟倆才感覺到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簡單收拾細軟之後,母親帶著全家老小8口人,離開了氣派的簡敬樓,到梅江碼頭,父親派來的船已等候多時了。年近八旬的祖母捨不得家鄉,死活不肯上船,家人和勤務兵又勸又騙又拖,好不容易祖母才上了船。父親的幾名勤務兵持槍在船上嚴陣警戒,船緩緩地開往汕頭。他們不曾想到家鄉一別難歸,易代之際,曾家已是風中家族,流離飄忽危如累卵。


曾舉直在汕頭等到了一家老小,隨即率全家走避澳門。在陌生的澳門住地,不時聽到對岸傳來的解放軍槍炮聲,孩子們終日惶惶不安,而曾舉直說:“孩子,不要怕,軍事上的一時失利並不代表一切都已完蛋。”他堅信國軍不久會反攻大陸,收復江山,低估了眼下自己被解放軍列為“殺我人民、殺我村莊”的頭號“階級敵人”的身份的危險。之前他領導剿共有方:“想知道共軍藏在哪裡,很簡單,派人到米店偵查就可知。一般民眾買米買幾斤而已,共軍買米一定買很多,跟蹤買很多米的人,就可查到共軍的據點,一舉殲滅。”他手上沾了不少同胞的血,母親和太太也曾經責備過他手下不留情,認為一些稚嫩的年輕人實在情有可原,不該殺。要不是2個月前,他因為車禍重傷,在汕頭就醫,辭卸了司令官的職務,否則,與葉劍英率領的解放軍在粵東決一死戰的,就不是別人,而是他了。有一天,澳門的治安局長突然上門來,對曾舉直說:“你知道,澳門常有不明分子來,不安全。”他當即帶著全家老小避居香港,小女兒和小兒子雙胞胎接連出生,全家合計有12口人(不含侍衛和使女),生活極為困窘,太太變賣首飾以度日,他只好開雜貨店、領小手工賺零錢。這時,一個從廣州回港的親友帶來葉劍英給他的口訊:“曾舉直這麼好的朋友,今生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他大驚:大陸不可歸矣!歸去無異於引頸待戮!他只好攜眷渡海退居台灣。


曾舉直照於苗栗縣城。

晚年,曾舉直曾作《感舊》詩,深情懷念海峽對岸的葉劍英(他尊稱葉劍英為“葉公”):


感舊(記抗戰武漢舊事)

荔灣良宴會,談笑記猶真,今夕複何夕,武昌遇故人。

洗馬河邊客,衣裳今尚新,不談溫情者,偏是多情人。

今日群英會,濟濟一堂春,扭轉乾坤劫,氣象又翻新。

東山仍在堂,人事已全非,月旦聆君語,山空鶴不歸。

決策工韜略,廟謨得算多,吞吳遺恨在,當奈公渡河。

民族誠至上,意志應集中,軍民同一德,重振我雄風。

東山精神在,健翮將鵬飛,南北雖殊輒,終當奏凱歌。


葉公,小曾舉直3、4歲,兩人是東山中學和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同窗好友。在東山中學念書時,朝暮漫步周溪河畔促膝談心,還常到學校不遠處的油岩遊玩,曾舉直手上的傷疤,就是在油岩跟葉公的玩鬧中受了傷留下的。1917年,雲南都督唐繼堯派古直(曾葉兩人的老師)到南洋募款並招收華僑子弟,在馬來西亞的做工的葉公前去報考並被錄取為雲南陸軍講武堂第十二期的學生。他寫信給家鄉的曾舉直,告知報考軍校的辦法,翌年曾舉直也成為講武堂第十三期的學生。軍校畢業後,兩人均投身軍旅矢志獻身邦國。葉公曾給曾舉直的從軍(小兵)留影的照片上題字:“亭亭立勿負白衣裳”(出自元稹的詩句“玉人初著白衣裳”)。此詩所記的“抗戰武漢舊事”,指1938年2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武漢召開師以上的參謀長聯席會議,商討抗日作戰方案。梁辟村說:“各戰區軍旅之參謀長均報到出席,其中過半數為操客族語言者,時人謂參謀會議為客族會館開會”。( 梁辟村遺著:《辟塵室讀書偶記》)這次會議是雲南講武堂同學和東山中學同學十余人的群英會(今日群英會,濟濟一堂春)。八路軍參謀長葉公每天都到國軍參謀長下榻的住地與曾舉直等老友竟夜長談,山空天籟寂,也不捨得離開(月旦聆君語,山空鶴不歸)。當年曾葉兩人同在粵軍東征北伐,1927年廣州起義,葉公加入了工農紅軍的隊伍,兩人才道路殊輒。自廣州荔灣一別已有十來年,別易會難,沒有想到在武漢喜會故人,並要再次聯手抗敵,格外興奮格外珍惜(荔灣良宴會,談笑記猶真,今夕複何夕,武昌遇故人),同時也有許多感慨,大家都不是當年稚嫩的東山少年了(東山仍在堂,人事已全非),而是盡忠報國的堅強剛毅的軍人了,沒有辜負當年“白衣裳”的期許(洗馬河邊客,衣裳今尚新)。曾舉直稱讚葉公足智多謀(決策工韜略,廟謨得算多),南京1937年11月淞滬戰役失敗後,國軍討論南京的棄守問題,蔣中正曾與南京八路軍辦事處的葉公商談,葉公建議說:南京為絕地,無法守,但是南京是首都,非守不可,故布重兵置於宜興、宣城、蕪湖戰線上,以少數兵力守城,日軍如果攻南京,則重兵包抄其後,如日軍直驅宜興,則在這條線上與日軍決戰,守城之兵可包圍敵後。陳誠十分贊同葉公的建議。無奈唐生智自告奮勇保衛首都,本來守城司令是陳誠,但陳誠的資歷淺,被唐生智取代。唐生智將重兵置於南京的內週邊,日軍進攻南京,國軍很快就失守,唐生智下令國軍以大部渡江,一部突圍”的原則撤退,可是部隊卻無船渡江,多數人冬泳渡江,溺死者無數。“吞吳遺恨在,當奈公渡河”,此句出自蔡邕的“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曾舉直為葉公的建議沒有被採納,首都淪陷,國軍和平民慘遭屠殺而沉痛哀歎。“東山”在此詩出現兩次,足見兩人的東山情誼之深,彼此對國共在武漢會議同心同德一致抗日感到振奮。末句“東山精神在,健翮將鵬飛,南北雖殊輒,終當奏凱歌”,指會議結束後,曾舉直要乘飛機回駐防地,葉公送行一直送到登機口,當他看到曾舉直的臉上流露出離別的傷感,突然高舉雙手,大聲說:“不要怕!只要東山精神在,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此去兩人一南征一北戰,曾舉直在長沙,當“戰神”薛岳指揮的第九戰區的高級參謀、兵站總監,為長沙大捷立下汗馬功勞;葉劍英在重慶、在延安為抗戰奔走立功。抗日戰爭最終取得了勝利。



1917年葉劍英從南洋回國後,曾與曾舉直一起報考兩廣海軍學校,這是靠後在廣州嘉應會館合影
1917年葉劍英從南洋回國後,曾與曾舉直一起報考兩廣海軍學校,這是靠後在廣州嘉應會館合影

1917年葉劍英曾報考英國海軍學校,

曾舉直在台灣生活清苦,又以子女眾多,經濟匱乏,花甲之年急謀工作,低就擔任國文教員、縣政府文職人員,他從未言苦,也從不發牢騷,只是偶爾他會遺憾簡敬樓裡的善本書一部也未攜帶出來。他深感負疚的是,母親遺命歸葬祖原,可一直沒能負靈骨歸鄉。他常念家山,思歸北望,每每和黃國樑(1900--1978)將軍(與葉劍英在雲南講武堂同期)聊起葉公,既敬佩葉公的智謀,也感念葉公的情義。一個落荒而逃的敗將,帶著一大家人撤離,要不是勝利者同窗兄弟一次又一次的關照,怎能逐步撤離到安全的地方,保全身家!解放軍如要在汕頭、澳門追趕擒拿他,易如反掌。葉公有個外號叫“不講溫情主義的葉劍英”,這是國軍的同袍故舊取的,因為葉公說過“我們共產黨員是不講溫情主義的”。然而,曾舉直黃國樑等國民黨的老將軍,卻公認葉公是最重感情的人,《感舊》的“不談溫情者,偏是多情人”,此語道出了葉公的懿德高風。


曾舉直於1981年埋骨台灣,永無回歸故鄉之日,與葉公武漢一別亦是永別。兩人青蔥親密無間,英年志同道合,中年各有所忠分道揚鑣,晚年敵我暌違。無謂唏噓“昔日同門友,車笠竟相違”,他倆是非恩怨分明,政治軍事上的勝負得失是一時的,同袍情誼才是久長的,勝利不逞威強,失敗仍抱道懷德,從未辜負白衣裳。東山兄弟,山高水長,值得吾輩模範。


(此文被刘奕宏主编录用,改题为 《叶帅东中校友曾举直的文的晚年归宿》)


(筆者採訪,承蒙台北市梅縣同鄉會古理事長和曾舉直先生的哲嗣曾廣棪老師、外孫江光大先生的接待和惠贈《曾舉直先生紀念集》、《無盡的感恩》等資料,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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